2014年7月29日星期二

有的話,握拳頭

 壹個我不認識的朋友的友人,據說是個擅長園藝的雅士,年輕時頗有幾段浪漫情事,可惜薄緣難以深耕,就這麽孑然壹身老了。朋友跟他的交情不深不淺,近20年了,比普通朋友黏些但還揉不成知己,往寬裏說,算是放在心坎兒上的。

  朋友得知他罹患重癥,即刻動用人脈打探權威醫師並且陪他看病。刀,免不了要開,接著還得承受壹連串復雜且艱辛的治療過程。

  她買了壹頂時髦的扁帽送他,在帽上簽名的不是哪位炙手可熱的政治人物,而是她的法師朋友及幾個莫名其妙被抓來簽名的比丘、比丘尼。她說她拿著帽子跑去佛寺,虔誠地找了壹下午的“祝福”。

  “戴著吧。”她對即將動手術的友人說,“不管遇到什麽事,永遠永遠記住,妳不是孤獨壹人,我會陪妳走這段路。”

  好大的氣魄,真是好大的氣魄!敢對人說“我會陪妳走這段路”。壹句話,讓人聽了覺得這還是個有諾言的社會,是個執手不相忘於江湖的美好時代。

  我嘆了口氣。忽然,沒頭沒腦地勾起壹絲念頭,覺得他倆之間絕非壹張白紙,遂大膽地問:“妳戀過他對不對?要不然怎會……”

  “年輕時候的事情,不重要了。”朋友說,“他是很好的人,好人應該有人珍惜。人跟人之間有什麽、沒什麽很重要嗎?疼壹個好朋友需要百千萬個理由嗎?俗腦袋真空壓縮袋!”

  友人的病情不樂觀,兩人都知道往下的路不只是泥濘,更是暗無天日的暴風雪。起初,他們互相瞞著對方,用盡虛言浮詞鼓舞對方的心情,倒分不出誰是病人了。後來,兩人都詞窮,在病房裏相擁痛哭。他,近60歲的人,哭得涕淚縱橫,哭得忘卻過去、遺失未來,哭罷也疲了,沈沈而睡。

  她守在床邊,看他睡著。那壹刻,她知道很快會失去他,心裏卻不再悲傷。她說,他那張布著霜發亂髭的瘦臉仿佛是暴風雨之後平靜的湖面,沒有天光雲影來打擾。因而她明白,這趟路的目的是陪他走到十丈紅塵的邊境,那兒亦是眾神花園的入口,他得壹路蛻去肉身皮囊,才能進入燦爛的園子,重新恢復成嬰兒。

  朋友的友人終究進了加護病房。她天天去探,比家人還勤。她附在他耳畔,牽著他的手,第壹句話說:“老家夥,今天有沒有用功做功課?有的話,握拳頭。”他壹共握了20多個拳頭給她,然後,在深夜,貓似的走了辦公室傢俬

  世界仍然忙碌,死去的人往天上走,誕生的人壹壹落地。

  當友人的家人告知她死訊時,朋友正在繁華商業區的大廈內上班。她只說了壹句不深不淺的話:“我知道了。”沒問往下的事。後來,她連葬禮都沒去,她知道他的靈魂不會乖乖坐那兒讓眾人鞠躬的。

  朋友說,她得知消息時,外頭正在打雷,接著下起了大雨。她沒別的感覺,只是有點想笑,心裏罵他:“壹輩子都不會看臉色、看天氣的家夥,選這種日子出遠門,夠妳淋的吧。”

  她流下淚。雷,響得如癡如醉、死去活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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